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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是行走的塑料

2008-06-07 16:34:00 来源:博览群书 田 松  我有话说

1987年夏天,我从南京回北方度假时选择了一条特殊的路线:乘火车去上海,转乘海轮去青岛。老友刘晓军专程从济南赶来和我同游崂山,然后前往青岛附近的胶州市(刚刚升格的胶县),与时在胶州第一农技中专的朱鲁子相会。老朱以海蛎子和啤酒款待我们。新鲜的海蛎子,肉鲜、汤鲜,是我当年罕遇的美味。山东的好啤酒差不

多遍地都是。以我个人之见,崂山啤酒比著名的青岛啤酒还要好。出自一些小城市的光州啤酒、莱州啤酒等,也都不是凡品。那一夜,我们大快朵颐,喝酒、唱歌,指点江山,畅想未来。一个小女孩在楼道里反反复复地高声念诵:“下吧,下吧,我要,开花。”老朱虽困居胶县,被禁止上课,而青云之志依然。那是中国理想主义尚未土崩瓦解的最后几个年头。十几年后,朱鲁子在南开大学以“人生哲学”大课而知名,更在互联网上口出哲学狂言,名声鹊起,此且按下不提。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,深夜,刚刚躺下,我和晓军的肚子就闹了起来,频频如厕,厕所在宿舍外面,每次都能见到繁茂的星空,炯炯有神。唯老朱安然无恙。

古语云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这句话不仅可以做文化的解读,也可以做生物的解读。在传统社会,人们生存在相对局限的地域,喝着本地的水,吃着本地的粮食,呼吸着本地的空气,承受、感受、享受着本地的风霜雨雪。作为一个生物个体,人的身体时时刻刻与其所生存地域的自然发生着物质交换,是本土生境物质转化链条中的一个环节,既响应着本地自然的节奏,也为其所塑造。当一个人离开了本乡本土,前往另外一个地方,人的身体就不能再与其所习惯的物质发生循环,不能再接受其所习惯的风霜雨雪,尤其是,不能再摄入他的身体所习惯的物质,而必须摄入另外一个地域的食物,这个身体会感到不习惯,会有所反应,会呕吐,会拉肚子――这是生物体在演化中形成的最重要的自我保护本能之一。这就叫做水土不服。

在传统社会中,水土不服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病症。我不知道这个病症是否也为医学所认可。即使有,我想,“水土不服”本身也不会被视为病因,而必须归结为、还原为对某种具体的物质过敏导致肠胃痉挛之类的科学状的陈述。而“水土不服”这种说法在科学真理教的卫士那里,大概会被判定为模糊、粗浅、表象、原始、初级,不予接受。

不过现在,“水土不服”已经让我感到生疏了。自从那次海蛎子事件之后,我的肠胃便脱胎换骨,如有神助,真正兼容并包,百无禁忌。无论是做记者,还是做人类学,东奔西走之中,再无食品不耐的现象发生。在康定跑马山上,第一次喝酥油茶,与大喇嘛频频对饮;在甘肃哈萨克的帐篷里,第一次喝马奶子,一连喝了几大碗,给主人一个大大的惊喜。即使跨过几个时区,即使跑到地球的另一面,非洲、欧洲、美洲,我的身体再未表示任何异议。不仅是我,我身边的朋友们,似乎也不大说起水土不服了。

水土不服从我们的生活中淡去了,因为我们脱离了所属的水土。在我们这个有限地球时代,地球村不仅是象征意义上的,也是实质意义上的。在加州湾区的华人超市里,有山西的老醋,四川的榨菜,台湾的酱油;也有泰国的粉丝、越南的点心。北京的超市也与之大同小异。我们的肉身每日摄取的是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物质,大米白面、水果蔬菜,都脱离了与地域的关联,它们从世界各地进入全球化的食物链,被传送到全球的各个角落。

于此同时,这些产品与所属地域的关联也被剥离了。比如青岛啤酒,在全国的很多地方都设有分厂,这个啤酒已经不再与崂山泉水有必然的关系。著名的农夫山泉,一会儿从千岛湖几百米深的水下灌装,一会儿从长白山的错草泉灌装。事实上,与其产地相比,品牌往往更为全球化时代的人们所关注。

伯克利的迈克尔・波伦(Michael Pollan)教授在其新著《杂食者的两难:四种食物的自然史》(Omnivore’s Dilemma, a Natural History of Four Meals)中,凸显了一些让我们视而不见、不以为然的事实。中国人说“吃什么补什么”,说的是人与食物之间的对应关系。美国人的说法更狠,叫“吃什么,是什么”(you are what you eat)。波伦教授说:“当一个墨西哥人说‘我是苞米’,或者‘行走的玉米’时,只不过是陈述了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实:在很大程度上,就是这种植物,变身为构成墨西哥人之身体的那些物质”(第19页)。按照还原论的营养说,我们吃的食物,都会被分解成食物中所包含的各种所谓营养物质,如蛋白、糖、氨基酸等等,才为人体所吸收。比如吃鸡蛋和吃豆腐以及和牛奶一样,都是为了补充蛋白,所以没有什么区别。而波伦教授则给出了否定的科学依据。不同的植物从空气中吸收的碳同位素比例不同,当这些植物进入食物链之后,最终会在人体中留下痕迹。利用这个原理,通过对木乃伊进行微量元素测定,可以推断该木乃伊生前的食物。这种方法对于活人同样有效(第20页)。波伦介绍说,大多数植物在光合作用时形成的化合物分子中包含三个碳原子,而玉米则是四个。从同位素的角度看,大气中的绝大多数碳都是碳12(其中原子核中有6个质子,6个中子),极少数极少数是碳13(6个质子,7个中子),而玉米,则能够比其他植物结合更多的碳13。所以,一个人的身体中包含的碳13比例越高,就说明他吃过的玉米越多(第22页)。

波伦教授说,现在,美国人都是玉米人了。因为玉米能够多结合一个碳原子,便有了出类拔萃的产量,于是被人类所青睐,成为全美占据统治地位的植物。美国人的经典食品如牛、鸡、猪、火鸡和羊,现在喂的都是玉米;鲶鱼、罗非鱼,甚至本来是肉食者的鲑鱼,现在也都开始由玉米喂养。所以,鸡蛋是玉米做的,牛奶也是玉米做的。走进超市,拿起任何一样食品,当你从它的包装上追根溯源,就会发现,其食物链的另外一端是玉米(第18页)。

在全球化的今天,在全球日趋同化的今天,全世界都已经成为或者正在成为玉米人。

然而,波伦教授的故事还没有讲完。即使玉米有如此特殊的本领,即使人类繁育出了各种特殊的新种玉米,仅仅凭借光合作用,玉米也无法达到现在的产量。人类现在的粮食产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太阳所赐予我们的额度。这一切,是凭借了一个彻底打断了粮食与太阳关系的发明――化肥。麦克尼尔(J. R. McNeill)教授在《太阳下的新鲜事:二十世纪世界环境史》中也说到了类似的故事。“化肥的大量应用已经并且依然对这个世界的土壤造成了致命的改变,并随之产生了巨大的经济、社会、政治以及环境后果”(第25页)。那些善于利用化肥的植物在人类的帮助下,迅速取代了不善于利用化肥的植物。作为人类食物的物种越来越单一,以至于有三分之二的谷物都来自于三种植物:水稻、麦子和玉米。而化肥,归根结底,来自于石油。对于任何一种化工产品,石油都是数量最大、纯度最高的因而也最廉价的原料。麦克尼尔说,我们的食物来自太阳,也来自石油(第26页)。石油制造了化肥,化肥供养了玉米以及人类种植的大多数粮食,最终进入我们的身体。我们和塑料一样,都是石油做的。

我们是行走的塑料。

化肥的发明一向被讴歌为科学对人类的巨大贡献。麦克尼尔在书中指出:化肥为我们养活了20亿人口,如果没有化肥,世界人口还需要我们的地球提供额外30%的良田。然而,化肥也拉大了全球贫富的差距,同时开始了人类对土壤日益加剧的污染,而其后果,则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。波伦教授和麦克尼尔教授不约而同地谈到,化肥的发明者弗里茨・哈伯(Fritz Haber)的尴尬一生。此人在一战时曾为德军发明毒气,并亲自到战场上指挥,把毒气用到了法国士兵身上,他的妻子为此而羞愧自杀。到了二战,他又为希特勒的犹太集中营发明毒气室,帮助纳粹实施种族屠杀。然而,他本人却是出生在一个犹太背景家庭,所以到了最后,他还是不得不离开德国,客死他乡。这个背景使得化肥的功过变得格外诡异。更加诡异的是,根据波伦的叙述,化肥在美国的大量应用也与战争有关。二战后,军工厂发现用来制造炸药的硝酸铵有大量剩余,无法处理,便有农学家建议撒到田里作肥。于是军工厂就转行成了化肥厂。与此同时,原来生产毒气的军工厂则转行去做了杀虫剂(第41页)。波伦说:“哈伯的故事正好契合了科学自身的悖论:我们对自然的操控是一把双刃剑。善与恶竟然来自同一个人,同一种知识”(第44页)。

波伦教授访问了爱荷华州乔治・奈勒(George Naylor)家的农场,这个农场现在种植的全部都是玉米,其产量核算下来,可以养活129个美国人,然而,却不能在字面的意义上“养活”这个农场里生活的四个人,因为乔治家种植的玉米是专门用作牲畜饲料的品种,人不能直接食用。和城里人一样,乔治一家的吃穿用都要到超市里去买(第34页)。乔治不是传统意义上的,与土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农民,而是全球化工业文明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。

在现代社会中,我们已经脱离了具体的地域,失去了我们生存的根基。这篇文章是我在昆明翠湖之畔的一家咖啡馆里开始的。当我打开笔记本电脑,接通无线互联网,就如灵魂出窍,与我坐在北京的雕刻时光,或者我伯克利的茶屋,毫无二致。偶尔抬头看看房间,也看不出来这是昆明,或者云南。菜单上唯一具有地方特色的是,云南咖啡。所谓地方特色如今也不再属于那个地方,而是蜕变成一个符号。在稻香园附近的左岸公社里面,就有声称是云南的米线、陕西的泡馍、四川的豆花。走在街头,满眼都是全国一律的高楼,街道,标志牌。我们不过是工业文明全球化流水线的一个环节。看起来是我们在劳动,是我们在创造财富,其实最终是为了那个流水线的运转、扩展。当写字楼里的白领粉领坐在麦当劳之类的快餐店进食的时候,这种象征的意味更加明显。麦当劳精准地算出,他们的午餐需要多少热量,需要多少糖分,然后提供一组组搭配方案,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,完成午餐,坐上电梯,回到工业文明流水线中的岗位上去。麦当劳,当然也是这个流水线的一部分。看起来是我们在吃东西,其实,我们不过是行走的塑料机器,在运行的间歇加加油而已――的确,我们吃的就是:石油。

(本文编辑:李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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